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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的空气有一种干燥的气味,缓慢地流动在身体周围,带着仿佛随时会窒息的恐惧感,闷烦而空虚的感觉从胸中蔓延开来。透过对面的窗户,用我略带近视的眼睛望向外面,白色的墙壁,巨大的广告画布,混合在一起,模糊地消失眼前。
此时的情景与初来北京时的记忆重叠在一起,那时我也坐在地铁中,脸上还有着天真的笑容,牵起身边温暖的大手,随时都可以放肆地吵闹。时常想,也许那并不是我的记忆,只是一个,美丽的梦境。
到站停车。门缓缓地开启,又缓缓地关闭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有一个人坐在了我的旁边,可以看见他穿的深灰色的长裤,异常宽大,而我则下意识地想象他应该有一个纤细的身体。耳中听到一些嘈杂的音乐声,应该是从他的耳机中发出来的,不需要细细辨别,那是我所熟悉的旋律。这时我才抬起头,看他的面容,他侧脸的轮廓很漂亮,高挺的鼻梁,薄薄的嘴唇,看起来很干净的一个大男孩。
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赤裸,他慢慢地将脸转向我,纯黑色的眼睛很明亮。他如同询问一般地笑了,轻轻的,柔柔的,有点像太阳。
Suede的so young。我用嘴唇比划着口型,没有发出声音。
他摘下了一边的耳机,直接塞进了我的耳朵,瞬间,妖娆的声音充斥在耳中。同时,我听见他对我说,你也喜欢suede吗?
喜欢?我突然间无法理解这个词所表达的含义,只是淡淡地,回想起了悲伤。我拿下了耳机,漫不经心地说道,我只是觉得那架钢琴很可怜。

男孩先是愣住了,随即笑得很开心,连额前的刘海都在轻轻颤动。我开始继续打量他,他的头发很长,盖住了后颈的肌肤,健康的发质,呈现出自然的深褐色。他穿着大开领的黑色T-恤,红色的细绳以及玉制的吊坠,衬着凸起的锁骨,如同我所想象的,瘦弱纤细。然后,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腰间的CD机上,看得出来是SONY的银色的一款,样式已经比较老旧。很朴素,很简单,很适合他的感觉。
我的CD机怎么了么?他问。
没什么,只是觉得很少见。因为现在的人一般都是用MP3的,真的很难看到CD机了。
我只是非常讨厌,舍弃一种东西的感觉。他年轻的脸上有着很认真的神情,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,美丽纯真的过往,对于现在的我,如同梦魇。他说,而且我很喜欢,让碟子飞速地转动。
那样,不是很可怜吗?
为什么?
对于你来说,这是一件能让你开心的事情,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它的感觉,它不断地转动,不停地被刺痛。你可想过,那刺激你耳膜的音乐声,是否就是它叫喊着疼痛的声音。
他的目光异常直接地投向我,也许是我映入他眼中的眼神太过悲伤,我可以看见一片模糊不清的怜悯。纯黑色的瞳仁,无可隐藏的情感。最后,他眯着眼睛笑了,依旧是很好看的笑容,只是从嘴角处,泄出了望不清的寂寞。你说的对,我把它停下来好了。说完,他将关掉的CD机放进了帆布制的背包中。
这样它就不会痛了。
很久以后,我想,当时说出这句话的他,有着怎样的心情。这是否是对生命的一种诠释,活着太过痛苦太过绝望,停下来可能会开心一些。死亡并非都代表不幸。就像安妮常说的: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。
我找不到可以回应他的神情,将头转向了身后的玻璃窗,流动的黑暗让我感到恐惧。我问他,你几岁了?
十七。
那是一条分界线,相隔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我曾经也站在线中央左右张望,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找到自己生存的地方,但却发现两边是同样的荒凉。荒凉的虚无。荒凉的绝望。我回头望去,来时的道路长满了野草。无路可逃了,谁都一样。
高中生这种时间跑出来,你要去哪里?
天安门。我想看升旗。
我只看过一次降旗。很多人站在夕阳的倒影中等待,最后,夕阳与国旗一同消失在黯红色的天空。那个时候我所看见的,每个人脸上的神情,类似哭泣。直到那时我才发觉,这个城市太过寂寞。这里的人也太过寂寞。
你呢?
我只是一个外乡人,流浪到了这里,但这里并不是我的归属,我很快又会上路。
这……也算是一种寂寞吧。他的脸映在玻璃窗上,被黑暗遮挡了许多,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晰。我望向他,抬起一只手覆盖他的眼睛,掌心处一片温暖潮湿。
他的嘴角又一次放肆地上扬,然后他用他好听的声音说,我坐过站了。他的眼睛很干燥。
我常想,也许是我手掌心的痣吸取了他温热的泪水,还有那些渴望与期盼。在我手心那座空虚的城池,消逝得无影无踪。
报站员是说着标准普通话的女声,宣武门到了。他拉住我的手,在车门开启的一瞬间,拉着我跑了出去。而在那类似幻觉的画面中,我感到一阵晕眩。
他拉着我的手,温暖的同时,冰冷异常。
对面的列车刚刚开走,我和他站在巨大的石柱旁,等待下一辆的到来。我知道,自己喜欢这种被引导的感觉。初来北京时,就算是现在也常常会迷路,如果没有人牵着我的手带我往前走……说什么都是惘然,因为只有一个人,因为只能一个人。孤独这个形容词从未改变过。
为什么要拉我下车?沉默了许久之后,我这样问他。
我也不知道。
他眼底那片没有一丝瑕疵的纯黑色,那应该是代表着干净与纯洁,应该不知道世界的污秽与阴郁……直到最后,我都是这么相信的,也许直到现在也是。谎言与真实没有太大的区别。
想让我陪你吗?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发,应该是又松又软的。轻笑着挥走这种念头,我对他说,我很乐意,如果你觉得寂寞。
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小孩子。
难道你不是吗?
亮白的灯光映入他的眼中,黑白分明,很漂亮。他想了一会儿,静静地笑着问我,你看过一本叫《十七岁开始苍老》的书吗?
只有真正年轻的人,才会说出这样的话,不要放肆自己去想太过遥远的未来,那并非现在的你可以承受的。我终还是摸了摸他的头发,柔柔的,顺顺的。我把手收回来,放在鼻前,闻到了淡淡的百合香。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孩,连气味都如此干净。
此刻,我在想象他在学校里的模样。他应该会穿着干净的白T-恤和黑色运动裤,除了颈间的吊坠再无多余的首饰。午休时他坐在粗大的树木旁,仰起头让树叶的影子落入他的眼中,然后露出好看的笑容。喝着塑料瓶装的纯净水,液体流过喉咙时发出暧昧的声音。整个画面,美丽安静的样子。
谢谢。他露出牙齿的笑容很好看,如同他的眼睛。
列车来了之后,我们上去,回到了复兴门,在那里转列车去天安门。北京的地形我一直无法正确地记下,纵使方正有形,在我看来混乱异常。我跟着他走,觉得自己像被成人带领的孩子。我笑着对他说,如果我一个人这么走来走去,一定会迷路的。
路痴?
经常被人这么说。
也没有那么难记下来吧。他笑得有些无奈。你什么时候来的北京?
我忘记了。只是当我发觉到的时候,自己就已经在这里了。我静静地说,我所记得的,是自己十岁的时候来这里旅游,和父亲一起。那是冬天,我们却去了八达岭,登上了长城。非常冷,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划过了一般,父亲将他棉袄上的帽子解下来,戴在我的头上,紧紧地裹住。从那狭小的视线里,我可以看见他坚毅的脸笑得很温柔。
那种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的温暖,是否就是所谓的幸福?现在的我,连问的机会都没有。
明明在说着这样的事情……他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,有些疑惑,也有些心疼。他问,为什么你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?
因为我的身边,已经没有人了。谁都不在了。
从未承认过的,一直自欺欺人,甚至是极力想要忘记的事实。对着面前这个眼睛漆黑的男孩,我再无遮掩的,认罪了。我的面前像有一面透明的镜子,他在里面,白得刺眼;我在外面,黑到沉寂。
他慢慢地伸出两只手,横过我的耳边,空气中响起暧昧的声音。非常轻柔地,他将我抱入怀中,我的耳朵紧贴着他的胸口,“噗嗵,噗嗵”,他平静的心跳声充斥在我的耳中,好听而温暖。他的声音像最深处黯蓝色的海水,寂静深远。至少现在,你不是一个人,我也不是一个人。
至少现在不是……
为什么?
他很快地将我放开,眯起了眼睛。对不起,擅自做这样的事情。
我并没有生气。但是,为什么?
总觉得如果放着不管的话,你就会死去。
心脏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,如同很久以前的伤口突然间裂开,血肉模糊。其实我并不活在这个世界上,其实我已经死去很久,灵魂叫嚣着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,空虚又绝望。生命只不过是苟延残喘,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和离开的命运。那么——
“让它结束好了。”
瞬间想起了我出门前所做的事情。从不打扫房间的我把整个屋子扫了一遍,又拖了一遍,换了新的床单和窗帘,衣柜里的衣服全部叠得整整齐齐。然后我将房间的钥匙交给房东,说自己要回老家几天。中年男人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我。
我从自己身上闻到浓重的血腥味,侵蚀,伤口已经快烂掉了。
原来我是想死的。
他的目光依然平静,只是趋于死寂,空茫得看不见任何东西。他说,对于死亡,我已经厌倦了。我的童年是在孤儿院度过的,条件很不好,经常有人生病,没钱医治,很快地死掉了。被丢弃了的生命终于彻底被抛弃了,任谁都会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。但我却有着深深的罪恶感,每次经过那些坟墓的时候,我都想蹲下去呕吐。
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,我们只有等待被选择的命运。
后来呢?
我被人领养了,非常富有的家庭,只是无法生育。之后就一直过着疗养与学习同时进行的生活,直到现在身体也不是很好。说着,他又笑了。他们从不允许我随便出门,今天是偷跑出来的。
神说:“要有光”,就有了光。然后,非常自然地,有了阴影的存在。
所以,已经够了。所以,请你不要死。纵使这个世界不符合你的梦想,但它并没有剥夺你的梦想,就算是活在幻觉中也好,请你活下去。
请你活下去……
好想拥抱住一个人,再也不放开了。
我踮起脚,抱住了他的脖子,有些贪婪地呼吸着他赤裸的肌肤发出的气味,北方所特有,混合着坚强与温柔。它们残留在我的身上,很久都没有消去。我会尝试的,活下去这件事。
列车突然驶过,让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。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,隔世般恍惚。我放开手,问,你刚才说了什么吗?
有吗?他又笑了。你听错了。
列车开始向前驶进,我和他都没有说话。因为已经接近清晨,车厢中已没有那么空旷。他靠在我的肩膀上,呼吸声很均匀,就像沉睡中的婴儿。从他口中泄出的词语既熟悉又陌生,他叫,姐姐……
你有姐姐吗?
在进孤儿院之前,应该有一个吧。但是,她把我丢掉了。
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?曾经……温柔吗?
我不……记得了。
不知道我能不能当得成呢,你的姐姐。
真的?他立起了身子,看着我,瞬间,嘴角的笑容凝固在空气中。慢慢地,溢出了悲伤。他握住了我的一只手,放到了他的嘴边,轻轻地说,我很喜欢你,如果能早一些遇见你就好了。
因为已经是离开的时候了。
门开启,我站在里面,他在外面。我问他,真的不用我陪吗?
嗯。
还有可能再见面呢?
我最喜欢的歌手经常在他的歌中写下这样的歌词:いつかきっとまた、出逢えるから。
“总有一天一定,会再次相逢的。”
再见……
在门关上的时间段中,我所看见的。直到最后他的笑容依然漂亮而干净,如同刚刚见到他时那样,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。他的眼中流动着光芒,一条一条,很快地消失掉,像流星一般,美丽但不可捕捉。最后,他的脸终于消失在一片模糊的画面中,再也看不见了。
真的,再也看不见了。
列车快速地前进,心中的空虚也慢慢扩大。他是另外的一个我,还未降生,还干净纯洁。我看着他,我想念他,我爱恋他,我渴望他。也许,我不应该放开手。
也许,应该紧紧握住。
门慢慢地打开,外面的景色映入眼中,清晰又模糊。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,我迅速地跑了出来,搭上了反方向的列车。我到底在渴求一些什么,连我自己也不知道,或者从未了解过。没有适合我生存的地方,在这世界上。那么,我应该……
一起去寻找就可以了吧。
如果是他,一定会这样说的。用那比任何人都漂亮的嘴唇,比任何人都清澈的眼睛,比任何人都干净的灵魂。……
车站的空气,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。我的面前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,不同的人,不同的面容,同样的冷漠,缓慢而寂静。我从人群的缝隙中,看见满眼暧昧的颜色。帆布的背包已变了颜色,SONY的CD机以破碎的样子躺在的地上,碟子掉出来,伤痕累累。血以妖艳的姿态蔓延着,黯红色的血。
他的手摊开着,好像在告诉别人他并不想抓住什么东西。他的笑容,碎掉了。
——请你活下去。代替我,活下去……
那盏走马灯,开始转了。

——一盏昏暗的走马灯,在我世界的最上方不停地转动。
——爸爸和妈妈的脸想不起来,就像在黑暗中一般,看不见,感觉不到。只是,冰冷遥远的样子。
——我们被抛弃了。姐姐和我。
——所以,我无法原谅再一次的背叛。所以,我把姐姐杀了,在她准备丢弃我的时候。
——血是红的,温暖的,在我的身上不停流淌。它渗透进我的皮肤,迅速地游走,与我的血混合在一起。有着相同的血液,所以,不会痛,也没有感到恐惧的事情。我觉得,自己很幸福。因为……
——从今以后我就不是一个人,永远,不会孤单了。
——孤儿院里的孩子都看上去很痛苦,身体上,精神上。
——身体的疾病虽然很难受,但最可怕的,是精神的病态。经常有人被锁在地下室里,无论是哭还是笑,都没有人理会。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,所以,
——杀掉了。
——在给他们的饭菜里,我放了老鼠药。最初的一天里还可以听见声音,过了一天之后,就渐渐地听不见了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可以在空气中闻到腐烂的气味,渗透进身体的每个细胞。
——我拯救了他们。这种使命感让我几乎呕吐。
——血管里爬着蛆虫,贪婪地吸食着我与姐姐的血液。很快地,它冲破了阻碍,从我的身体里爬出来。它不停地扭动着,在粘稠的液体中,就像灵魂,就像生命。
——丑陋不堪。
——什么是正确的?
——什么是错误的?
——从没有人教授给我,所以我不知道。所以,只要它美丽,只要它不会导致痛苦,是谎言我也会心甘情愿地接受。那便是真实,我唯一的真实。
——就算是笑着的,也不代表幸福吧。
——姐姐……我好像看见姐姐了,悲伤又寂寞,满是绝望的眼眸。
——一直都有对你说,你却从未相信过我。我爱你,比任何人都爱你。所以,请你不要抛弃我。
——我马上就去见你……

残破的走马灯,在散乱的玩具中异常显眼又异常模糊,昏暗又明亮。没有头的人偶发出低沉的笑声,撕裂喉咙的疼痛。终于听不见了。
终于停止了。终于结束了。

眼睛边缘,疼痛得可怕。
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涌,我一只手捂住了嘴,想要抑制住呕吐的感觉。血,红色的血,好多好多红色的血,不断地向我逼近。第一次发觉我是如此的惧怕,惧怕这种温暖的液体。快要坏掉了。
我转身,迅速地跑向车站的出口。并不长的楼梯,我跌撞地向上跑着,什么都看不见——也不想看见,什么都听不见——也不想听见。只是,想要逃。
是我杀了他。罪恶感追逐着我,甩不开。
车站的外面,整个城市正在慢慢地苏醒。太阳还没有出来,只有淡金色的光线刺破了黯蓝色的天空,无规则地射开。好耀眼,快被灼伤了,快失明了。我伸出手,然后一点一点地,跪在了坚硬的地面上。

在北京清晨冰冷的空气中,我终于泪流满面。

The End(2007.07.2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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